“任务”、“玷污”这几个字刺痛着任清的神经,以至于十几年后,任清说起这几个字,还是忍不住反射性地揪紧自己的胸口,把那块蓝色囚服攥成一团。
每年到了12月各大公司开始忙年底总结的时候,律所反倒空闲下来,到了中下旬,法院基本不再立案的时候,更是如此。有案子的律师出庭开庭,没案子的,主任就带头迟到早退。周一我去律所拿资料,刚要走的时候被主任喊住了:“正好法律援助中心分下来一个案子,被告一直没请律师,还有一个多星期就开庭了。我看了下,事实很清楚、没疑点、难度不大,你看下资料,到时候去开庭。”资料上的被告人叫任清,45岁,是一个高中生物老师,被起诉的罪名是故意杀人罪,被害人是她的老公。从资料上看,任清始终配合警方的调查,没有争辩意图,看起来触动也不多。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冷静、理智,甚至有些冷酷麻木的“女强人”形象。可拿着资料越往下看,越发感到疑惑:按理说,任清有体面的工作、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还有一个即将从重点大学毕业的儿子,看起来人生幸福圆满,但她却在这个年纪成了一桩刑事案件的被告人,还不请辩护律师——正常的刑事案件,如果犯罪嫌疑人主动委托律师,律师从侦查阶段就可以介入了。可这件刑事案却被法院分派到法律援助中心找代理律师,一般来说,这要么是被告人经济或者身份条件不允许,不能请;要么就是出于种种原因,可以请但不想请。我理解主任说的“没有难度”的这句话,但为了严谨,还是决定下午拿着会见函去看守所,确认任清没有别的隐情和诉求。看守所在老城区,是一栋老建筑,会见室的铁门生了些许锈斑,白色的墙面也有些发黄。会见室非常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被一道透明的玻璃墙隔开。穿蓝色囚服的任清就坐在玻璃墙的后面,带着手铐的双手稳稳地搁在椅子前面的隔板上。她几乎是一坐下,就再三地对我说“抱歉”,说自己不知道不请律师法院也会分派,“给你造成麻烦真的很抱歉!”我与任清四目相对,才发现她与我想象中的“女强人”形象截然不同——她个子不高,瘦弱,一头齐耳短发,偏小的鹅蛋脸上还有一对窄窄的双眼皮。不知道是因为长相没有攻击性还是职业是老师的缘故,气质显得很温婉,只是脸上的神情有些忧郁。如果不是提前看了资料,我很难相信这样的女人会杀人。我问任清有没有什么诉求或者想补充的。“没有,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我现在很轻松。”任清温声细语地说,“现在,我每一天才是在为自己活,虽然可能没几天了,但好歹等了这么多年,我自己总算是挣到了。”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心酸,心想:任清如果能早一点拿出魄力离婚,也不至于杀了丈夫才能得到这可悲的自由。不过,我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我不是她,也不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既然当事人没有什么诉求,这场会见基本就可以结束了。但任清突然开口,问我有没有时间听她说一些陈年旧事,态度依旧很温和。为了这次会见,我特意赶到老城区,办好手续后还在大厅里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想着来都来了,眼下也没有别的事要办,于是就答应了。大学毕业后,任清来到这座城市,成了市区某学校里的一名实习老师。当时,和她一起搭班的同事当中,有个男老师叫陈建国。他比任清大3岁,认识不到1个月,陈建国就对漂亮、善良的任清展开了猛烈的追求。陈建国教语文,写得一手好字,每星期都会送任清一首自己写的情诗;那个年代,流行时装不便宜,可陈建国也会第一时间买来送给她;陈建国每天还会等任清,按时接送她上下班,十足十的绅士做派。任清从小生活在一个传统家庭里,几乎是在“高压”的环境中长大的。和父亲的严厉相比,陈建国的温柔体贴、层出不穷的浪漫,令她非常心动。很快,任清就“沦陷”了,与陈建国确立了恋爱关系。恋爱后,陈建国不仅没有懈怠,反而对任清更好了。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任清也觉得自己刚步入社会就得遇良人,是十足的幸运。没多久,男方家里就开始催婚。陈建国是家中的长子,陈母觉得儿子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应该早点把终身大事办了。任清觉得有些仓促,陈建国表示理解,说自己尊重任清的意见:“我妈那边我去解释,等你想结婚的时候,我再第一时间求娶。”恋人的这份尊重,令任清感念不已,可陈母不罢休,又接连催促了好几次。任清不忍陈建国夹在中间两边为难,想着自己遇到这么好的男人,没什么好犹豫的,“两人心意相通,早一天、晚一天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就这样,恋爱3个月,相识才半年,任清就和陈建国领了结婚证,正式结为夫妻。婚后的生活最初一如任清的想象,平淡而又温馨。家里的大小事,陈建国多让任清做主,自己很少发表意见。对于任清的想法、做法,陈建国大都很配合,只有两件事他一直不肯让步——首先是要孩子的问题,任清觉得自己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教学工作还不够熟悉,如果立即怀孕生孩子,难免会更加手忙脚乱,想等等再要,可陈建国却想马上要,越快越好。他说母亲等着抱孙子等很久了,既然结了婚,就该早点满足老人的心愿,而且趁老人腿脚方便,还能帮忙带一带。还有就是陈建国说夫妻就该相互信任,不肯将二人的工资合用:“反正钱最后肯定都用在了家里,咱俩各自支配自己的钱,合在一块都受拘束,没必要。”这两件事都遂了陈建国的意,他们各用各的工资,任清也在婚后2个月就怀孕了。 儿子陈旭的出生,让任清觉得这个家庭终于圆满了,但不久之后她就发觉丈夫有些不对劲:陈建国和自己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候在家两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任清试着提起什么话题,但总会被陈建国三言两语给打发了,有时他还不耐烦:“我上班累了一天,就想安静歇会儿。”那时任清觉得可能是陈建国初为人父,身份上的转变让他一时接受不了,而且晚上他帮忙喂奶、哄孩子,白天上课精力跟不上,回家不想说话也正常。可等任清坐完月子、婆婆回了老家后,陈建国却向任清提出,自己要去客房睡。任清也答应了,觉得丈夫休息好了,说不定这种沉闷的家庭气氛就能好转。可自从俩人分床睡之后,陈建国每天下班回家除了吃饭、陪孩子玩会儿,到睡觉前都很少从客房出来。别说聊天,夫妻俩一天连面都见不了几次了。任清刚开始还会倒杯茶或者切点水果送进去,但陈建国不耐烦,说自己正在备课,不想被打扰。反复被拒绝了几次之后,任清也就不去了。那天,任清坐在玻璃墙后面说起这件事时,寥寥几句就带过了。但可能是画面感太强,我的内心还是受到了冲击。可以想象,一个曾经被丈夫无比呵护的女人在生产之后突然被无端冷落,那种心理落差可能比爱人的拒绝更令人伤心和无助。我曾接过一个离婚咨询,当事人刚生完二胎不久,可能有点产后抑郁,情绪不太好。平时老公对她很好,那次发生矛盾却特别不耐烦,伸手推搡了她一把,当时,当事人怀里还抱着孩子,虽然丈夫的举动算不上家暴,但是她内心受伤,决意要离婚。产假结束,任清要去上班了,婆婆又来帮忙,客房得腾出来给老人住,陈建国才搬回卧室。在母亲面前,陈建国会主动和任清说话,还是一对恩爱夫妻,可背后,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硬,矛盾也越来越多。任清说,自从她怀孕之后,陈建国就再也没碰过她。她不是没怀疑过丈夫出轨,但两人在同一所学校上班,如果有事根本瞒不住,而且陈建国下班之后就按时回家,实在没有出轨的时间。陈建国变了,恋爱时有多温柔,婚后就有多挑剔。婆婆在时,他从不表现自己的不满,但婆婆周末回老家,任清做的饭不合胃口,他都会生气。他也不争吵,只是将筷子摔下,再把椅子重重拉开,摔门而去。许久之后,再冷着一张脸回家。夫妻之间,长年累月的冷战比吵嘴打架更伤人。任清的性格原本就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怯弱,丈夫的行为使她变得越来越小心。她实在想不明白变化背后的原因,可陈建国的回应只有一句:“你想多了,没有的事儿,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哪有那么些话整天说?”任清再想说点什么,陈建国就不接茬了。任清过得很压抑,但她周围同事、朋友都不知情,还止不住地羡慕她,说他们夫妻是“神仙眷侣”。当年的任清还十分年轻,无法跟旁人讲出自己婚姻的真相,一方面是羞于启齿,另一方面,面对同性,她也有几分虚荣心,不想沦为别人同情的对象或是笑柄。这个作风传统的女人,不追求物质享受,也不再奢求恋爱时的浪漫,只希望丈夫能结束冷暴力,不把她当成家里的透明人。憋闷之中,任清想到了娘家,希望能从母亲那儿得到一些理解和帮助:“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求助途径了。”可是她没想到,母亲听完她的话,非但没有安慰,还止不住地反问她:“这算什么呢?妮子,人得懂得知足啊!两个人过日子,哪有和你这样要这要那的?”“建国要工作有工作,不嫖不赌的,搁家少说两句话,咋就算个毛病了?”“哪有你这样过日子的,你还想要啥啊……”时过境迁,任清还记得当年母亲说话的样子,她说:“虽然母亲说陈建国不嫖不赌已经很好了,但现在想来,哪怕他又嫖又赌,她大概也会让我忍的。我当时不懂,想着母亲总还是心疼我的,结果我错了。在她看来,我的苦恼不值一提,用文人的话说,大概就是‘无用的矫情’吧。” 任清的母亲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她对婚姻的理解很简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任清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他应该能懂女儿的心。父亲经历了文革,下乡之后一直等待机会想回城,为此弄得年纪很大了,都迟迟没有结婚。最后回城无望,才不得已和任清的母亲结了婚。他自认怀才不遇,从来没看上过自己的妻子,打心底讨厌她的愚昧、粗俗,甚至觉得就是这个农村女人让自己的人生跌入谷底,不得翻身。在家里,任清的父亲就是绝对的权威,吃饭的时候,他不上桌端碗提筷,任清和母亲绝不能吃,否则他会大发雷霆。任清从小就被父亲严加管教,功课必须是最好的,不然就会受罚。任清说,她从小到大,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别和你那个大字不识的妈学,绝对不能丢我的脸,我要不是当时时运不济,绝对不是现在这样!”那天任清没有告诉我,她是否把自己的痛苦告诉过父亲。我只知道从此以后,任清就再也没有和别人倾诉过自己的私事,她那天对我敞开了心扉,说她曾经数过:“最少的时候,(和陈建国)一个星期只说了7句话。”内心的痛苦慢慢地变成了麻木,最后,任清竟然习惯了。不用陈建国交代,她会默契地配合他在婆婆、亲戚和同事面前扮演“恩爱夫妻”。不是因为心存侥幸,而是想给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蒙上一层薄纱,维护自己作为女人最后的尊严。然而她努力掩饰的太平,在儿子5岁的那年被彻底打破了。那时他们准备搬新家,任清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包装得很仔细的袋子。她好奇地打开看,发现里面有3个本子,是陈建国的日记。陈建国的字迹依然潇洒漂亮,日记里写满了他对一个人的爱恋、眷念以及离别的伤痛。一开始,任清以为他是在记录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可看了几篇才发现,这满满的心事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他”的。自己的丈夫是同性恋——他爱上了学校里的一个男老师,对方并不知情,在任清来学校实习之前,这个男老师结了婚,随后调走了。一瞬间,任清麻木的外壳被击碎了,多年的困惑一扫而空。她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篇,日期正是她和陈建国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一天。陈建国在日记中写道:“你离开这里也一年半了,她今天答应我了,等结婚生完孩子,我对我父母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以后就不写了,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再写我对你的爱,会玷污我对你的感情的。”“任务”、“玷污”这几个字刺痛着任清的神经,以至于十几年后,她说起这几个字,还是忍不住反射性地揪紧自己的胸口,把那块蓝色囚服攥成一团。任清说,起初自己看完那篇日记,还不信邪,想证明陈建国对自己曾有一点、哪怕只有一丝的真心。于是她顺着时间往前翻,找到陈建国给自己写情书告白的那天,然而等待她的又是当头一棒。陈建国写道:“这一个月接触下来,她性格怯弱,很适合结婚。我是同性恋这件事绝对不能被人知道,而按她的性格,我猜测她以后即使知道我对她没感情,也不会吵闹弄得人尽皆知。就她吧,反正你也结婚离开了这里,家里又催得急,我不会爱上哪个女人,和谁结都无所谓,找个事少的,日后我也轻松些……”事实证明,陈建国猜对了,结婚5年来,无论内心多么痛苦,任清都选择隐忍不发、自己默默消化。那天,任清坐在搬家搬得一片狼藉的家中,一边看陈建国的日记一边哭。她看到丈夫对另一个男人的欣赏、爱恋和小心翼翼,又看到丈夫对自己的轻视、厌恶。看到一半,突然不想再忍下去了,什么也没拿,骑着自行车赶回15里外的娘家。回到娘家,任清已经筋疲力尽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父母。听说女儿想离婚,任清的父亲喝道:“你说什么混话?离婚?你想让邻里百家都指着脊梁骨笑话吗?”“他根本不爱女人,我怎么和一个压根儿不爱女人的男人过一生?”任清告诉我,之后她父亲说的话,她一辈子都记得,一字不差。父亲当着母亲的面说:“什么爱不爱的?你就是读书读傻了,我一辈子也看不上你娘,不照样过了大半辈子?你今天就给我回家去,离婚想都别想,我丢不起这个脸。你要敢离,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我不能因为你,过了半辈子了还被人指指点点。”母亲也劝她:“啥爱不爱的,你不说,没人知道他中意男的,但离了婚,人家可都知道你留不住自家汉子,都会戳脊梁骨骂你。再说,你不得想想小旭?你这离了婚,到时候人家都说他是没爹的孩子,你不心疼?妮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那天,父母只留任清吃了碗面条,就催她赶紧回去。这是任清第二次去娘家求助,也是最后一次。会见室里,任清在讲过往的经历时,一直都很平静。仿佛这不是她的痛苦,而是远方的别人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故事。那天回到家,陈建国正坐在那3本摊开的日记本前,有些紧张,但并不是特别恐惧。他问任清刚刚去了哪儿,和谁说了什么。任清没有回答,绕过他进了屋,没有提离婚。任清无不感叹地对我说:“我那会儿年轻,被自己的爹娘一通骂,又想起儿子,之前积聚的勇气一下就散了。我还是想离婚,但我不敢了,我怕众叛亲离,怕我儿子受伤,也怕别人的闲言碎语。”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陈建国看出了任清的怯懦,从此更加有恃无恐。一次,两人赴完同事的婚宴回到家,陈建国有点喝多了,任清怕他摔倒就扶了一把,陈建国一把推开她:“别碰我,我每次碰你都反胃你知道吗?我恶心!”“那你干嘛娶我,不是你要娶的吗?”“要不是为了生个孩子,你以为我会娶你?每次和你上床我都想吐!”这句话让任清彻底崩溃了,她把手边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全部都扔到地上,嘶吼着发泄内心积压的痛苦。陈建国只是看了她一眼,皱眉骂了句“疯婆子”,然后就钻进了客房。那天,婆婆带着儿子小旭回了老家,陈建国进了客房就没再出来,任清呆坐了一会儿,怕陈母回来以后看到一地狼藉问起原因,又爬起来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自从他看出我不敢离婚,就把我当免费保姆一样,做的饭不合胃口、衣服没洗干净,或者偶尔屋子没打扫,他都拿那种厌恶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和我说句话都是掉价的。这20多年来,我经常会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厌恶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听到这里,我有些好奇——她婆婆一直把陈旭带到7岁上小学才回老家,此后陈建国搬进客房,再未与任清同住。他们一直这样貌合神离地过了20多年,眼看着儿子陈旭都要大学毕业了,任清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案件资料上写着,那天,陈建国酒后在家吐了一地,任清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陈建国,陈建国一直挥手让她滚,任清也喝了点酒,被那个嫌弃的眼神刺激到了,于是动手杀了人。可我总觉得在这个应激杀人的背后,应该有更深层的刺激源,就问了任清。她犹豫了一下,像是突然想通什么一样,缓缓说道:“都到现在了,我也没什么好名声了,也就没什么好瞒的了。”那两年网络交友盛行,任清一开始只是在各种贴吧、交友群和那些和自己有一样遭遇的“同妻”们聊天:“我身边真的没人可说,和她们聊聊,大家都能明白对方心里的苦。有时候听听别人的事,还觉得自己比别人幸运,至少陈建国不赌不家暴,对陈旭也还算不错,但去年年初,我在一个同城贴里认识了他。”可能是为了保护这个男人,任清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这个人的姓名,只用“他”来代替。他是个饭店的老板,丧偶,带一个女儿在本市另一个区独居。一开始,他们只在论坛里聊天,后来加了微信,男人知道了任清的情况,就鼓励她离婚,并数次想来找她:“我愿意陪你一起面对。”任清动了心——她的父母已经去世,陈旭也上了大学,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任清想要摆脱这种持续了20多年的压抑和痛苦。她想离婚之后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但离婚未办妥之前,她从没告知对方自己的住址——她怕旁人知道了,说她婚内出轨不检点。任清和陈建国提出离婚,她愿意为此做出让步:他俩的钱一直是分开用的,不存在经济纠纷,房子她也不要了,只对外说两人离婚是因为感情不和。“他说我做梦,他不可能离婚,说我到死也得是陈家媳妇。我问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他明明喜欢男人,我这些年搭进去还不够吗?他说不够,无论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从我嫁给他那天起,我就别想离开这个家。我要是非要离,他就搞臭我,大家谁都别想好过。”到底,任清还是没有勇气,只好和那个男人说了再见。为了不耽误人家,任清还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我本来都认命了,一辈子都得烂在这个烂泥里。”但就在任清被逼无奈地告别了可能通往幸福的通道之后,她发现了陈建国的新秘密。儿子有一个旧平板电脑,平时都是陈建国在用。那天,陈旭在家说要教妈妈网购,就拿出这个平板来示范,任清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平板的密码。陈建国对任清不好,但对儿子还算不错,“他是个负分的丈夫,却是个合格线之上的父亲”。自从陈旭懂事以来,他们一直用“爸爸打呼噜,妈妈神经衰弱睡眠不好,不能一起睡”作为常年分床的理由。他们在陈旭面前扮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甚至因为从不争吵,他们家反而比别家多了几分和睦。陈旭是男孩子,粗心大意一些,从未察觉异常,甚至觉得父母虽然不够亲密,但感情还算好的。那天,为了不被儿子发现自己根本不碰陈建国的东西,任清只得说自己用不惯平板,忘记了密码。但陈旭说最初的密码是他设的,试试看能不能行。结果平板成功解锁,陈旭教会妈妈怎么网购就回房了,任清自己在商城里逛了逛,买了点东西就退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看他微信,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微信就有秘密。总之我看了,发现了他和他情人的聊天记录。”任清说。在对话框里,陈建国和情人畅想未来,说等他退了休,两人就可以去世界各地旅游。再老点走不动了,他就把房子卖了,挑个情人喜欢的养老院,一起去养老。情人问陈建国准备啥时候离婚,陈建国说:“等退休了再说呗,省得现在离周围的人还说三道四,等退休了我们去旅游,离不离的也不影响了。”情人又问陈建国,到时候他不回家、老婆找他怎么办。陈建国仿佛已经算准了一切:“啥找不找的,反正她也就是个挡箭牌,现在我家老的也去了,不离正好,她还能顾着我儿子,顾着家里。”“那一瞬间我有多恨他,我恨不能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人能坏到什么地步?!”任清咬牙切齿地说。20多年来,陈建国没有给过任清一个家的“里子”,临到快退休了,他还计划卖房和情人共度余生,连家的“壳子”都不愿意留给任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之前求他离婚,我什么也不要,他就是不放过我,可是……可是……你知道我多恨吗?我恨啊……”那一瞬间,会见室里的任清又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她太阳穴青筋暴起,手指紧攥成拳,一直锤打自己的腿。虽然隔着一道玻璃墙,我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恨意弥散开来。过了好一会儿,任清才缓过神来,说那天之后,她时刻都在“杀了他”和“不敢杀”之间徘徊。直到中秋节那天晚上,陈建国醉酒后的那个嫌弃的眼神,彻底点燃了这个隐忍、怯懦的女人心中所有的恨。她趁陈建国醉酒无力,用枕头紧紧捂住他的口鼻,怕他只是晕过去,又在他的心脏上补扎了几刀。之后,她还是怕有疏漏,又观察了1个小时才把尸体藏进家中的地下室。任清那一晚上都在打扫现场,可还是怕在家休假的陈旭发现,吓到他。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谎称陈建国临时有事回了老家,之后就带陈旭出门旅游。中秋假期结束,任清先把陈旭送回学校,回家以后就有条不紊地把收拾好的枕头、刀子、带血迹的抹布还有移动尸体用的绳子等作案工具统统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她报警自首了。任清看着陈建国的尸体被抬出来,带着警察指认现场,自始至终,都显得异常冷静:“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这些事在我脑子里演练了太多遍,现在我终于解脱了。”第一次会见快结束的时候,任清和我说,她从开始想动手就没想过逃。这么多年来,每次她问完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的时候,都想和陈建国同归于尽。“但我不敢,我太懦弱了,懦弱得我都瞧不起自己,这次我终于行了,也算干了回让自己看得起的事。”“别人或许说我残忍,这不过是段不如意的婚姻,不值得陈建国用命来偿,但对我来说,这是我的一辈子,陈建国毁了我的一辈子,不亚于拿我一条命,还是凌迟处死的那种。”听完任清的话,我就在想,如果没有在网上认识“他”,没有看到幸福的些许可能,任清或许会继续安于黑暗,放弃挣扎。只是她没想到,这点希望很快就被陈建国灭杀了;如果那天她没有看到陈建国的聊天记录,不知道他残忍自私的计划,麻木的任清也许还能继续牺牲自己,为这个家庭付出。“姑娘你也不用费心,法官怎么判我就怎么认,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必上诉。”任清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请律师。会见结束后,我给陈旭打电话,想从他那里取得一份谅解书。此时,陈建国父母都已经去世,陈建国的兄弟姐妹对任清都恨之入骨,唯一可能拿出谅解书的家属只有陈旭了。可是电话接通,陈旭听说我是他妈妈的律师,就立即把电话挂断了,后面就再也没接过我的电话。我又联系办案的警官,想了解一下陈旭的状态,看有没有再联系他出具谅解书的可能。办案的警官直接劝我放弃,说这孩子这么多年,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配合警方调查的时候,警察问三句他答一句,而且还是一问三不知。中秋节那晚的变故就像是突如其来的一把刀,割裂了陈旭的人生。前面的20多年,他的学业、家庭顺风顺水,一夕之间,他尊敬的爸爸突然成了一个骗婚的同性恋,冷暴力了他妈妈多年;而他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的妈妈,竟然在他在家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手刃了他的爸爸。案发后,所有人都跑来问陈旭怎么了?为什么?但最想发问的人是陈旭自己。他没法接受这样惨痛的事实,于是选择闭眼逃避,也无意中切断了任清的最后一线希望——时间紧迫,马上就要开庭了,没办法,我只能放弃找陈旭的这条路。第二次去会见任清,希望能从她口中了解更多的细节,找到突破点。任清可以算是我尚短的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消极应战”的当事人了,相较于我的急切,她表现得很镇定。两次会见,她的脸上都是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与轻松。听完我对案件的分析,她一如既往强调,不必再费心:“姑娘,我承你的情,感谢你为我奔波,但真的没关系了。法官怎么判我怎么认,就算让我一命抵一命,我也认了。”会见到一半,她就不再和我谈案子,而是拜托我另一件事,关于她的儿子陈旭。任清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儿子,劳驾我转告他,家里的银行卡都放在他房间的枕套里了。陈建国的卡她也找出来了,但不知道密码,也不知道全不全,到时候让陈旭去银行问。“我的卡的密码就是他的生日,家里的房子到时候也让他去问问这种情况怎么卖,让他拿着钱,大学毕业了就换个地方生活……”任清是个慈母,把儿子的未来打算得很周全。多年来,她一直尽力掩盖这个内核布满疮痍的家庭,想保护儿子健康快乐地长大,却不料还是让陈旭看到了血淋淋的真相。我没有告诉她陈旭早就拒接听我的电话,只是安慰她说,庭审完一段时间就可以家属会见,到时候她有什么话可以自己跟儿子说。开庭之前,我请教了律所里的资深前辈,想尽办法为任清进行辩护,但犯罪事实清楚,调查过程中任清也再三说自己早有杀人之心,她在陈建国心脏上补的那几刀也被认为是“毫无悔过心,手段残忍”。至于家庭冷暴力,在法庭上甚至不能作为“被害人过错”来考虑。我的辩护收效甚微,最终,任清被判处无期徒刑。对于这个结果,任清表示坦然,和我说不必上诉了。她是抱着一命换一命的准备杀的人,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经觉得足够幸运了。庭审那天陈旭也来了,这可能是他在配合警方调查之后,第一次主动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庭审结束后,陈旭找到我说想要为妈妈上诉,当时我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不听我说完就挂电话?要是他出了谅解书,也许任清今天的判决结果会不同。但我知道,谁都不能苛责这个刚经历人生巨变的男孩。最终,我什么也没问,只是告诉陈旭,他妈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上诉,然后按照嘱托,转告了任清给他想好的后路。陈旭听完,蹲在法院大门口抱头痛哭,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旁观了这个家庭的悲剧,倍感遗憾,一路走来,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纠错,但他们都一次次地错过了。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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